第8章 夜谈

第八章 夜谈

四人在南豫游山玩水,乐不思蜀。

不过,半个月后的那一天,南宫突然接到一封家书。

他看过之后,一脸严肃,对谭盈等人说家中有些事,他要立刻回去。

众人追问,可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。

他却笑道,没什么大事。还保证会速去速回,要众人不要担心。

随后,带着送信的家仆,急匆匆地走了。

尉迟坐立不安地呆了半日,终于忍耐不住,留了个字条,说他要跟去看看,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。

所以,诺大的一个院子,就剩下风曜和谭盈两人。

虽然只有两人,风曜和谭盈整日听戏逛街游船,倒也玩得开心。

这一天,正是八月十五,谭盈和风曜两人也买了月饼应应景。

晚上,两人坐在院中赏月,边吃月饼边喝酒。

风曜本就健谈,边吃边喝边说,竟然没有住嘴的时候。

谭盈静静地听,偶尔应上两句,再就是自斟自饮,不知不觉喝了不少。

风曜本就是怕谭盈想家才巴巴地跑来陪他喝酒聊天。

谁知这位小弟竟然闷闷不乐似有心事,大有借酒浇愁之势,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想家这么单纯。

他忍不住了:“逸之,你不要再喝了。这酒后劲很大,你年纪还小,喝多了伤身。”

谭盈笑笑,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倒是不在斟了。

“逸之,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说出来,我可以帮你参详参详。你小小年纪,能有什么大事,不要老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像个老头子。”

谭盈这次笑得开怀了一点儿,问道:“怎么,我看上去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?”

“面上虽然看不大出来,可是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。我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,岂不是妄称千面郎君?!依我看,你不该叫飘逸的逸之,倒不如改为溢出的溢,这样还正与你名字里的盈字相合。”

“也好,那就改了吧。”谭盈笑笑,不置可否。

谭盈的从谏如流,倒让风曜蔫了。他本想激谭盈说话,没想到无论说什么,对方都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这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
想他自出道以来,就以擅长易容之术和精于模仿而被江湖中人称做“千面郎君”。他一向自负可以把各色人等模仿的唯妙唯肖,而且最是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,可从来没有碰到这么挫败的时候。

很郁闷地斟满酒杯,一饮而尽。

谭盈看他这般摸样,不由轻笑出声。

风曜斜眼看他,不过十三四岁年纪,容貌生得极俊俏。这时喝了不少酒,脸颊透红,双眼蒙上一层水雾,在如水的月光下竟有妩媚之色,让他心中不由一动。

随即被刚才的想法吓了一跳,赶紧收敛心神,干什么呢?别说他还是个孩子,这孩子还是你的好友,怎么能动这种心思?

“你若真当我是你的朋友,就告诉我你为什么闷闷不乐?今天正是八月十五,你是不是想家了?其实我最好奇,你家里人怎么放心你这么个小孩子一人出门,还是你干了什么坏事被家里人赶了出来?这事我早就想问了,只是怕你生气。”

“问题好多啊。”谭盈淡淡地笑了笑,“我的确有些想家。但是我不开心,却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和人,有些伤感。”

“什么人?喜欢的人么?”风曜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变了。如果说他刚才是一个抱怨的朋友,声音里是不满,赌气,甚至还有些撒娇的成分。这时却像一个温厚可靠的兄长,连嗓音都变得很有磁性,低沉迷人,循循善诱,等待为对方分担忧虑一般。

也许是因为有些醉了,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朋友,也许只是因为这样的月色,这样的夜,这样的孤单。谭盈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,放纵一次吧,怕什么呢?他现在只是谭盈而已。

“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,是我的夫子。”

“……你的意思是说,他是个男人?”试探的口吻。

“恩。”平静的承认。

“喜欢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。你不用这么不开心,其实,我也只喜欢男人。”

谭盈笑笑,应了一声,并没有特别的表示。

风曜放了心,继续问:“可以告诉我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谭盈捏着空酒杯,边思索边慢慢地说:“他很俊美,很有才华,性子沉静,温文儒雅,也很年轻,今年有,”停下来算了算,“二十一岁了。”

“那他喜欢你吗?”

“不知道,也许喜欢,也许不喜欢。我没问。”

“什么?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他?”

“……我喜欢他,连我的朋友都发现了,他应该也看出来了。”

“……?”风曜一时无语。

谭盈也不再说话,静静把玩酒杯。

“他教你的时间久不久?”

“为什么问这个?”

“你不知道么?你的性格十分内敛,老实说根本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。刚认识你的人很难发现你的情绪变化和你的想法。我不知道你那位夫子有没有聪明到一眼就看出你的想法的地步。”

谭盈呼吸一窒,捏紧酒杯,半晌才道:“你是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想法?”声音有些抖。

风曜担心地看看他,谁知不过片刻,谭盈就平静下来,微微笑了一下。看着这样的笑,风曜突然觉得心疼。

等他再开口,声音已经很平稳了,“不过,这已经不重要了。因为我已经决定放弃这段感情了。”

“为什么?也许他也喜欢你呢?”

谭盈不答反问;“你觉得家人重要,还是爱人重要?”

“我是孤儿,对家人没有概念。不过我想一般人通常会觉得两者很难比较。”
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“哈哈,没什么。我从小跟着师父没吃什么苦,而且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不用担心家人怎么想,也不用担心别人会找我家人寻仇什么的。这么随心所欲不知有多快活呢。”

谭盈一向欣赏他的洒脱不羁,见他这样说,也就不再介意方才的失言。

“我觉得家人比爱人重要,毕竟生我养我与我血脉相连。我不能也不想让他们伤心,让他们蒙羞。”

“到底是世家子弟,总是把利义廉耻看得比什么都重。我问你,如果你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,会不会伤心难过?如果整天闷闷不乐,生活还有什么乐趣?那你岂不是白来世间一遭?依我看,人生苦短,正该及时行乐!”

“可是家人为我痛心,我又怎么可能开心?我苦只苦我一个,他们伤心却是好多人呢。”

“那你不会背着他们么?再说了,即便知道了,又有什么关系。他们竟然让你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出门,连个仆人都不派。我看他们未必把你看得有多重。有必要为这样的家人委屈自己么?”

“不是那样的。”谭盈叹了口气,“说来话长。”

“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呢。”

谭盈淡淡一笑,给自己斟了一杯酒,慢慢喝下。风曜也不急,虽然他素来快人快语雷厉风行,但是在该耐心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耐心。

“我虽然喜欢他,但是我的朋友很反对。后来经过一些事,我觉得他不可能会喜欢我,而且客观条件也不允许。”

谭盈停下来,抿了口酒,“所以,我就决定放弃了。除了两个朋友,没人发现我曾经很喜欢他,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。后来,他成亲了,……新娘也很出众。那天晚上,我拉着一个朋友去喝酒,喝醉了,就在外面住了一夜。第二天上午我才回家,结果我爹大怒,请出家法把我打了一顿。”

又喝了口酒,摸索着杯沿接着说:“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我宿醉未归才生气的。结果,他一边打我,一边骂,说我太让他失望,竟然和男人混在一起。”

说着,谭盈把酒杯推开,趴在桌上,头枕在手臂上,脸虽然朝向风曜,可是没有焦距的双眼却流露出一丝脆弱。风曜突然有种想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好好哭一场的冲动。

“我还以为他已经知道我喜欢夫子的事情,所以没说话。他当我默认了,更生气。后来,幸好我娘和祖母赶来。”

这时他顿了一下,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,风曜吓了一跳,“你怎么了?”

“呵呵,那次挨打真是不知该怎么形容。你知道吗?原来我伯伯和我未来的岳父那晚出门游船,见到另一艘船上有个侧影和声音与我很相似的男孩子在陪人玩,误以为是我。伯伯回来就问起我爹,发现我竟然真的不在家里。所以等我满身酒气地回到家,我爹就气晕了。两天之后,有人带了那个小倌到我们家,事情才水落石出。我爹立刻成了全家的众矢之的,我伯伯和我那未来的岳父也不敢来见我了。”

“你还笑?!这不是白挨打了吗?!而且他们竟然不相信你,你不生气吗?”

“生气?……怎么会?当时我爹虽然打我打得狠,可是他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虽然很愤怒,但更多的是伤心失望。而且,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鬓边的白发。那一刻,我突然觉得很内疚,我竟然为一个外人而让疼爱我的家人这么伤心。而且,你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?这顿打其实一点儿也不冤,我确实喜欢了一个男人。”

“……,你律己未免太严了罢!你不是已经打算放弃了吗?”

“我心里很清楚,我虽然这么决定,其实一直动摇不定。后来,我在**趴了一个月,把事情好好想了个清楚。伤好之后,我就跟他们说,我要独自出门游历,开阔眼界。我想快点儿变得坚强成熟起来。人世间有更多值得注意的事情,不是吗?”

“你真的忘得了那个人吗?”

“……他只是,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。”

一时间,两人都不言语。谭盈还是趴在桌上,一动不动;风曜看着他,寻思着该怎么开导开导他。

“咳咳,”风曜假咳两声,引得谭盈看他。

“要我来说,所谓的伦理道德、礼义廉耻都是狗屁!瞧你受的什么教育?好好一个孩子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子!这些条条框框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人不痛快。那些天天把这些挂在嘴边的人不外乎两种:一种是酸得冒泡的迂腐老头儿,除了说教什么本事也没有,所以就以道德卫士自居,专以对别人管头管脚为己任;另一种是伪君子,巴不得所有人都循规蹈矩,正好把偷鸡摸狗的好事儿都留给他们自己做。你说这两种人那种值得尊敬了?!人世间,用不着这么些个教条,只要一个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就够了。另外,就是怎么自在怎么来,只要不碍到别人就行了。”他说着这么离经叛道的话,神情却是十分正经,声音也是低沉醇厚,很有鼓动性。

“而且,你光忙着自责,你有没有想想,那两个忙着跑回来向你爹告状的,他们自己是怎么会看到小倌和男人混在一起的?若是老老实实在家谈天说地,或者在酒楼吃饭论事的人,怎么可能看到那些?!”顿了一下,接着说道:“所以我说这些教条儿都是狗屁,他们自己都不干净,倒要别人一尘不染?偏就你这种单纯的小孩子会被骗得团团转。”

“你别瞎说,我伯伯最恨狎妓冶游这种事。”

“可是,他既然可以和朋友去那种声色场所,就说明他可以容忍这种事情。那么,既然他认为别人可以做这些事,那为什么自己的侄子就不可以?!”

谭盈一时无语,想要反驳,却想不出怎么说。

“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的五六十年,乘着年轻的时候就该好好享乐,不然等到鸡皮鹤发眼花齿摇的时候就晚了。还有你顾及的实在太多,平白给自己找罪受。就好比面前放了一盘菜,只要考虑要不要吃,还有好不好吃的问题。可你呢?偏要想上许多。我要是吃了别人会怎么看,会不会觉得我不该吃,要吃几口才合适,太多别人会怎么想,会不会觉得失了风度,还有该从那边下筷子,吃相怎么才好看,不能吃急了,还不能发出声音等等等等。哼,等你想清楚准备动筷子的时候,菜早凉透了!”斜了谭盈一眼,又加了一句,“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吃冷菜或者干脆饿肚子?!”

谭盈开始还面带笑容,听着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,喃喃道:“有花堪折直需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

“说得好!”风曜击掌大赞,“你总算开窍了!”

“……逸亭侯珍,少时尝与友人夜饮,大醉,翌日乃归。其父怒其不能律己,仗之。珍伤重,逾月乃愈。韩家家规之严,可见一斑。……”

——《延史 逸亭侯传》

希望大家喜欢两人的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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