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

月亮升起来了,圆圆的像一个大烧饼,高高地挂在树梢上。在苍茫的月光下,冷清的水泥路面有参差不齐的树影,像一幅留白的水彩画。

西北角大伙巷如同伸进去的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,显得神秘莫测。白天进出这个巷子的人很多,可谓车水马龙,其中有的是来大众照相馆照相的。晚上,这条巷子则显得很冷清,尤其是到了寒冬腊月,晚饭过后巷子里一片漆黑,更看不见行人了。

大众照相馆创建于十年前,经理叫靳西法。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照相馆,门脸普普通通,但室内并不简陋,功能也比较齐全。它和其它照相馆一样,分为客厅、照相室、暗室三部分。

客厅里,有一个作为登记付款的柜台,靳西法的妻子李少华就坐在柜台后面。在一面靠墙的地方摆了一些坐椅。靠近墙角的地方挂着一面镜子,镜子前面有两把梳子,供照相的客人梳理打扮。来照相的顾客不多,但有时也要挨个。

照相室的一面墙,是一幅作为照相背景的风景画。在风景画的前面,摆放一台木式照相座机,上面呈箱子状,里面有个小窗口可以看到倒立的影像,“箱子”下方的板子可以调节焦距,最下面是带轮子的三脚架,可以来回移动调节距离。

座式相机的侧边有条很长的快门线,快门是一个气吹状东西。照相的时候,头上蒙着红布的靳西法先用大拇指堵住气孔,然后用其余手指捏气吹中间即可。

需要注意的是,用这种老式座机照相被摄者千万不能乱动,否则影像就虚了。照完相之后,靳西法要在纸上记录编号,然后送到暗室冲印底片,再根据需要洗成一到八寸不等的黑白照片。

暗室像一个小小仓库,桌上摆满了洗印相片必需的器材,而且可以做到随手拈来。暗室的左半部是湿区,有冲洗盆、混水装置等,用来完成胶片和相纸的冲洗。右半部为干区,主要有一台感光机和一台放大机。

干湿区分别备有独立的安全灯,并在湿区备有供观看放大相片效果的强光灯。在暗室里安装这种强光灯是必不可少的,因为有暗室经验的人都知道,在安全灯或很弱的灯光下观看相片的冲洗效果,与在强光灯下观看的效果有很大差别。这就是在不同的光源条件下,看黑白相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原因。

照相馆里还有一个修底箱,不过很少用。它是由木板做成的一个三折箱子,如果被摄者脸上有痘印或疤痕,靳西法就用它来修容。在有光源的条件下,把底片放在第二折中间的小孔位置,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底片的影像了,然后用铅笔来修饰相片。

洗出来的相片都是黑白的,人工着色是在洗印出来的相片上再涂抹颜料。上色的材料分为水彩和油彩两种,水彩分十二色和十八色,用毛笔蘸各色颜料在相片上着色。油彩跟眼药膏般大小,分十二色和二十四色,用缠着脱脂棉的毛衣针蘸上各色颜料,在相片上慢慢揉色。

上水彩的相片要先上色,然后再修复瑕疵;而上油彩的相片,必须先修版再上色。水彩显得通透、平滑,油彩色实且表面有微粒,但油彩的色彩保存时间比水彩要长一些。

靳西法也是中共党员,也在刘希民的领导之下。他从事的照相职业,既是对情报工作的一种掩护,也是情报工作的一种技术。因此这个照相馆也就成了党的秘密联络点,地下党组织经常在这里开会,研究工作。

照相是谍报工作不可或缺的一种手段,也是一种新的侦察技术。它不仅可以拍摄目标搜集情报,而且还可以通过微缩胶片和密写技术传递情报。照相工具被各国谍报机关广泛应用,而且都发挥了很大作用。

这天晚上,刘希民迎着寒风,扯着暮霭,带着郭经文和王炳坤上报的城防图,来到大众照相馆。

听到连续四下敲门声,靳西法知道上边来人了,便让妻子过去开门。他们把刘希民接到暗室,李少华和刘希民打了一声招呼,就穿上棉袄出去了。

这是他们的职业习惯,家里来“客人”了,靳西法和“客人”谈工作,李少华就在外面望风把门。

刚一坐定,刘希民就关切地问:“老靳,最近忙不忙?”

“还行,每天都有一些顾客。”

“没嘛安全隐患吧?”

“没有。那些当官的都到大照相馆照相,来这儿照相的大多是附近一些居民,没发现有异常情况。”

“那就好,不过也不能大意。”

“是,我们会高度重视安全问题的。”靳西法问,“老刘,您也挺好吧?”

“还好!”刘希民边说边从上衣的暗兜取出城防图,“这两张图纸你想办法给处理一下。”

靳西法明白刘希民的意思,是要把图纸翻拍成相片。他接过图纸看了一会,不是看图纸上的内容,“不该看的不看”,这是党的秘密工作原则,不但不能看,而且也不能问。他是在琢磨这么大的一张图纸该如何处理,好让这些情报安全隐蔽地送到华北局城工部。

尽管感到这个任务难度很大,靳西法还是责无旁贷地接受了下来:“老刘,请你放心,我把它连夜赶出来。你明天上午过来取吧!”

“好,那就辛苦你啦!”

“不辛苦,你不也没休息吗?和同志们相比,这点辛苦算得了嘛!”

“为了天津的解放,为了人民的翻身,我们就是再辛苦点也值了。”刘希民看了一眼靳西法,“我们艰苦奋斗了好几年,很快就要胜利了。不过,越是到这种时候,越要提高警惕,不能有丝毫马虎啊!”

“是,我会注意的。这儿是闹中取静的地方,一般不会引起敌人注意。请你放心,我们保证不出任何问题,我们也出不起问题啊!再说,我们还要等着建设新中国,过上新生活呢!”

“我们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,我们为这一天的早早到来努力奋斗吧!”刘希民挥了一下手,“那好,我就不打扰你了,明天见!”

“明天见……”

送走了刘希民,快到半夜了。因时间紧迫,靳西法赶紧回到暗室手脚不停地操作起来。

由于李少华在门口放哨,靳西法没有帮手,只能一个人士气高昂地孤军奋战。他一会儿站起来,一会儿坐下去,一会儿兌药水,一会儿取相纸,忙得不亦乐乎。

鉴于这两张图纸较大,图纸上的内容又复杂,比一般图纸的缩印难度要大得多。

靳西法拿起图纸又看了看,用手指量了量,估算了一下尺寸。然后,他将两张图纸分为两次翻拍,缩成两个八寸大小的相片,再进行伪装。

怎么伪装呢?靳西法想了好几个办法,总是感觉不太稳妥。他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,忽然看到下午洗出的一堆相片里有一对老年夫妇的相片,顿时有了想法:

搞两个老人的头像,一个男的,一个女的。然后将翻拍好的相片放在药水里一泡,相纸上的图形就消失了。想让它复原出来,只要再泡一次药水就行了。

靳西法把这个做完了,又把它裱糊在两张老人十二寸相片的后面,然后再镶进相框里。这样,两张图纸就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了。

靳西法把两个相框靠在墙边,左看右看,感觉一切正常,就是一对地地道道的农村老人相片。

靳西法把相片处理好以后,叫妻子把图纸赶快藏起来,以防不测。再说,做党的秘密工作不能拖泥带水,必须干脆利索。否则,少有疏漏就可能酿成大祸,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。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太多了,每一个经验教训都是鲜血和生命的代价。

折腾了大半夜,靳西法有点疲劳了。他点上一支烟,抽了半截又掐灭了,然后上床睡觉。

第二天一早,靳西法把夜里制作的两个相框又拿出来,反复看了几遍,感觉没有任何破绽,谁也不会怀疑里面还藏着高级机密,这才满意地笑了。

靳西法认为,做秘密工作虽然风险很大,但也乐在其中。每次接受任务,他都是以这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完成的,很少感到有什么压力。

吃完早点,靳西法穿上蓝色工作服,做好了新一天营业的准备,同时为又一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而放松了精神。

就在靳西法准备为客人照相时,李少华突然闯进照相室,气喘吁吁地说:“不好,有两个警察过来了!”

“来两个警察?”靳西法从窗口往外一看,果然是两个警察。

靳西法也紧张起来,一边想着应对之策,一边对妻子说:“你赶快出去拦住老刘,让他现在不要过来取货。”

“好,我这就去……”

李少华拿起一个篮子,装作外出买菜的样子。

她看了看迎面走来的两个警察,都戴着新帽子,穿着新警服,帽徽和纽扣还闪着亮光,好像是刚参加工作的两名新警察。他们嘴里叼着香烟,大摇大摆的像个旱鸭子,耀武扬威的。不过他们脸上都挂着凶相,身上都带着手枪和警棍,好像是在执行任务。

八九点钟,正是上班的高峰期,车辆行人交织在一起,马路像一块长无边际的灰色地毯。

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李少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。她一刻不停地向四周张望,看到行人海潮一般地涌来,又海潮一般地消失,却不见刘希民的身影。正当她等得有点心急气躁时,突然看到刘希民大步往她这里赶来,于是急忙迎上去,示意刘希民跟她走。

李少华把刘希民带到一个人稀僻静的地方,急忙说:“刘老师,刚才有两个警察到照相馆,可能是来搜查的,究竟出了嘛事,现在还不清楚。你赶快到附近躲避一下,等他们离开了我再过来叫你。”

刘希民向周围看了看,然后问:“过去有警察来搜查照相馆吗?”

“没有,从来没有过!”

“就两名警察?”

“对,就两名。”

“有警车吗?”刘希民又问。

“没有,他们是走着来的。”

“图纸藏好了吗?”刘希民甚为担心地问。

“藏好了,我亲自藏的。”李少华肯定地说,“刘老师,你就放心吧,我藏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,他们绝对找不到。”

“好。遇事要冷静,千万不能慌张!”刘希民朝一个小胡同大步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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