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零七章 明月晚来惊鹊枝(中)

吃完接风宴,陈恒就把宝琴、春雁送回客栈歇息。考虑到第二日,李安要替辽东都司、沈州府衙宴请这些扬州来的商人。陈恒只叮嘱几人好好休息,就带着信达、柳湘莲先行回去。

等到楼下的马蹄声远去,宝琴才让春雁关上窗户。自己则坐在梳妆镜前,将脸上的遮掩之物一点点擦去。

春雁端来一盆热水,一边伺候着小姐梳洗,一边抱怨着:“小姐,真是太气人了。”

今日吃饭,这丫鬟全程都没怎么说话。宝琴见她突然起了话头,忍不住好笑道:“怎么了?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不说,到了房里,还憋不住了?”

“你千里迢迢赶来,这姓陈的,全程就只问你公事。都没关心过你一句,路上累不累,吃的好不好?”春雁拧干过毛巾,才来到宝琴身边,小心帮着忙。

感受着热气腾腾的毛巾,擦试过肌肤的舒适。闭着眼睛的宝琴,轻笑道:“大哥不是问过了嘛。”

“就一句怕你有危险啊?”春雁提到这,就来气,“那怎么抵得上,小姐受得委屈、辛苦。”

春雁最清楚不过,宝琴提出自己要来沈州时,家里的老爷有多反对。路途安全是一回事,女儿家的清誉是另一回事。

事到如今,年岁渐长的春雁又怎么会看不出小姐的心思,无非就是看中那姓陈的呗。

这样的事情,在她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。男未娶,女未嫁。一个是解元功名,一个是品貌双绝。陈恒跟少爷的交情,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去。真要结成亲,也是极好的事情。

偏这俩人,一个不知道,一个装糊涂,到齐心协力的将此事瞒住。这才叫春雁越想越气,替自家小姐觉得不值。

宝琴猜到了她的想法,就安慰道:“有些事,不知道比知道好。再说,谁说我来沈州就是为了见他?莫非在你眼里,小姐我就是如此失智昏头之人?”

“那是为什么呢?”春雁不信邪,唠叨着去换洗毛巾。

靠在椅子上,宝琴闭着目,良久,才幽幽道:“我自小就跟着爹爹四处游玩,原以为余生都会跟娘一样困在院中。若不是大哥几次给了机会……”

她停了片刻,复又道,“雁儿,你说,叫你来选。你是想整日呆在家里,还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跑。”

春雁又走到宝琴的身边,抬起手轻轻揉着她的穴位。想了想,才心虚道:“真要我说,想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,想出来就出来,那才是最好。”

宝琴大笑,评了句,“你啊你。”

“不过真要说,现在让我天天待在家里,也是不舒服的。”春雁还是说出真心话,“再好看的院子、奇景,也比不得日出江海的瑰丽。”

小丫鬟情不自禁回忆起,自己在海船上看到的场景。那副旭日东升、波涛**漾的壮美,不是亲眼所见,光靠书中的文字又怎么能想象的出来。

宝琴点着头,发出认同的哼声,也不知是不是丫鬟伺候的太舒服。她换了个姿势,才道:“你也不用埋怨大哥,他嘴上虽然不说,今晚回去,必然在想这件事。”

“小姐你怎么知道,说不准,他今天喝了几杯薄酒,回去就呼呼大睡呢?”

宝琴笑了笑,没继续解释。

见此,春雁又不甘心道:“他既然这么聪明,那为何他看不出小姐的心思?倒把人呼来喝去,光知道使唤人。”

“雁儿——”

“小姐,你别生气,雁儿知道错了。”

宝琴这才重新坐在椅子上,缓声道:“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。这,也是我的志向啊。”

春雁常跟着宝琴读书,自然知道这话是徐霞客说的。

“好好好。”春雁刚刚才惹宝琴生气,现在说起话来,也是格外小心,“小姐想游哪里,就游哪里。反正雁儿都陪着小姐去。”

虽然不知道这事,跟嫁人有什么冲突。可小姐这样说,做奴婢的就这样听呗。春雁再想帮着使力,正主儿不肯动,她也是有力无处使。

“行了,上床歇息吧,别耽误明天的事情。”享受过一番,宝琴从位置上起来,利落的推着丫鬟往床头出去。

大概是刚刚梳洗过,路过镜子时,她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。那张惊心动魄的容貌,从镜中一闪而过。

……

……

刚刚洗漱过的陈恒,正在位置上听信达继续说扬州的事情。这次来的商队,多是冲他的面子。以扬州城内的珠宝商、车行为主。这些人手上还有旁的营生,拿了沈州的货,带回去也能卖得掉。

柳湘莲在旁听了个确切,听到宝琴从中的诸多努力,给不少东家当起说客。忍不住赞叹道:“薛蝌这妹妹,真是世间的奇女子。”

她不只是薛蝌的妹妹,她是薛宝琴。陈恒在心中补了一句,却不好替未出阁的少女说太多。只好道:“能将徐霞客当成榜样的人,必然是有几分不凡的。”

“你们也早点歇息吧。”

见事情说的差不多,陈恒就打发他们早点去睡。自己在桌前,提笔思量着。扬州的风气,确实比其他州府要开放一些。可让宝琴这样出门乱跑,薛伯父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。

宝琴好心帮了自己,自己总不能心安理得接受。手中的笔锋,在砚台中沾了又沾。陈恒也在头疼,到底该去找谁帮忙才好。

李贽吗?陛下日理万机,为这种小事去烦他,必然不美。陈恒摇摇头,否了这个选项。

林伯父、韦伯父呢?就算二品大员,也管不到别人家事。

要不找太子爷?陈恒脑子里突然跳出李贤的样子,想着对方平日的处事作风,突然觉得此事大有可为。

想到手中恰好有块王府令牌,就看能不能借它,替宝琴求道旨意来吧。

心中有了主意,陈恒当即俯在案上写信。直到信达几番过来催促,他才堪堪收笔,上床歇息。

……

……

翌日,李安在都司衙门设宴,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。

这只是私宴,规格算不得高,可也叫扬州来的商人高兴不已。毕竟能进一进衙门,见一见宗室王爷,回去那能吹嘘多少次啊。

这也是李安希望看到的,他既然在御前领了差事,自然希望来沈州的商人越多越好。左右不图利,再不赚点名气,实在亏到姥姥家去了。

陈恒作为扬州人,家乡的商队自然是由他亲自去请。将一批批人送进都司后,最后才轮到打扮好的宝琴、春雁两人。

这帮子人说说笑笑着,才走过都司大门。心神不宁的柳湘莲眉头突然一皱,将换过打扮的宝琴一顿猛瞧,猛地道:“不好。”

陈恒正在前头陪着宝琴说话,给对方介绍见到李安的礼仪。闻言,直接转身问,“怎么了?”

焦急的柳湘莲频频给他使眼色,见这呆兄弟还是没有察觉。才凑到对方耳边,提点道:“琪官。”

这一说,陈恒可算是打了个激灵。再看身侧的宝琴,经过一夜休息,不见疲态的容貌上,尽是容光焕发的绝美。纵是穿着男装做遮掩,也是叫人分不出个雌雄。

宝琴被他们这样瞧着,更不知道个所以然来。还以为是自己穿的不对劲,就收起折扇,低头检查着衣物不妥之处。

陈恒却是越看越糟,宝琴这样的打扮,对李安的杀伤力说不准更大。

“不好,不好。”他负着手,脸上也是浮现急色,站在原地不住渡步。宝琴要是因自己有个闪失,薛蝌不得拿刀砍了自己啊。

“信达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带她去我屋里。”陈恒急道,眼下也顾不得有的没的,先得把人藏住了再说。

信达向来听话,从不问哥哥做事的原因。宝琴倒是纳闷得很,正欲说点什么,陈恒已经打断道:“二弟,你先去我屋里躲躲,一会不管谁来了,都说自己不舒服。”

“好。”到底是对陈恒的信任占了上风,宝琴忙点着头。

见信达领着宝琴、春雁匆匆离去,陈恒又拉着柳湘莲在廊上合计一番计策。其实也说不上谋略,事发突然,两人都是随机应变,只能见招拆招。

“你先去请太医到我屋里。王爷那边,我去说。”想到自己在李安那边还能说些话,陈恒忙吩咐着柳湘莲。

“好,你小心些。真不行,我就先送她回客栈。”

“去不得。现在越做越错,越做破绽越多。”陈恒摇摇头,当机立断道,“客栈人多眼杂,先在我屋里藏着吧。”

听到不远处的前厅传来笑语声,陈恒忙道:“你先去忙。”

两人兵分两路,却说陈恒一步迈进前厅,李安见其独自前来,不由奇怪的问:“持行,怎么就是你一个人来了?你说的那个薛东家呢?”

“王爷勿怪,也是我这好兄弟自己运道不好。”陈恒拿出自己刚刚想好的说辞。什么薛兄弟在海上劳累过度,刚刚才走到廊上,突然身体不适、当场呕吐起来等等。

李安一听,忍不住皱眉,正欲开口。陈恒又抢先道:“王爷,我刚刚自作主张,擅自让柳侍卫去请了太医。还请王爷恕我失礼之罪。”

眼下正是陈恒跟李安的蜜月期,李安平日虽有些嚣张跋扈,倒不会因为此事怪罪陈恒。只道了声可惜,说自己还想见一见薛家人。

陈恒听的胆颤心惊,深怕这王爷听到的是什么绝色美少年的名声。见陈恒还在僵着身子行礼,李安忙道:“坐下吧,远来是客,一会我们吃过饭。你陪本王去看看情况。”

“啊……是。”陈恒浑身一震,只得强撑着入席。期盼着那边的柳湘莲,能让宫里来的太医帮着遮掩一番。

前头的陈恒,食不下咽。后头的柳湘莲,也在担惊受怕。既说了请太医,总不能太医上门不看病吧。

做戏要做全,信达跟春雁见柳湘莲一副火烧眉毛的焦急模样,也是被情绪感染。唯独宝琴,还在精力十足的四处打量。

陈恒的屋内,除了平日看的书外,就是兵部的文书。好玩的东西极少,说来都是单调,实在没什么可说的。宝琴津津有味的看过一圈,才听到把脉的太医发出‘咦’的声音。

宝琴这丫头,才想起来自己还要装病。忙假意咳嗽几声,做出有气无力的模样。

“倒是少见。”太医见她这模样,揶揄一句,“老夫行医数十载,第一次在男人身上,把出葵事的脉来。”

话音一落,除了信达一脸迷茫外,原本还镇定自如的宝琴、春雁,当即闹了个大红脸。柳湘莲拼命咳嗽,才压制住嘴角的笑意,忙求道:“太医,我这……”

“行了。”太医收拾好医具,不欲听柳湘莲废话,“这几日在屋里好好静养,不可出门吹风和走动。你身子疲劳过甚,近日又是邪风入体。我回头开几个方子,你趁这个机会调理调理。”

看老太医没给自己说话的机会,柳湘莲忙追着他的身子远去。两人走出门,就撞上陈恒领着李安过来。

信达一听陈恒的声音,忙跑到前面合上门。只趴在门上,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。

“王爷。”

“孔太医,本王这位客人身子怎么样?可有大碍?”

“他身子……”

伴着说话的声音远去,宝琴脸上的红晕,才逐渐消退下去。他们三人在屋内又等了许久,才终于见到陈恒跟柳湘莲回来。

五人聚在屋内,陈恒这才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。当得知李安还是个兔爷,连信达在内,都变得不安起来。

“有你什么事啊。”可能是信达的表情实在微妙,柳湘莲笑骂着抬手,拍在对方脑门上,“长得黑不溜秋的,我都不担心,你也宽宽心。”

“大哥。”宝琴看了欲言又止的陈恒一眼。

陈恒忙摇着头,“没事,你别担心,万事有我。”听他这么说,宝琴不自觉就安下心来。

心中稍作思量,陈恒就道,“刚刚太医才跟王爷说过,你需要静养。王爷也说了,叫你留在都司里,方便太医随时问诊。我们要是执意要回客栈,说不好还叫人看出端倪。”

陈恒打量了屋内的物件,“先委屈一下你,这几日,在这里将就一下。差点什么东西,只管让信达出门给你买。”

“好。”宝琴点点头。

眼下陈恒心里也是乱糟糟的,只吩咐过两句,就拉着柳湘莲出门。两人站在门下,忙交流起对方是怎么拉拢住太医。

“什么,持行,我以为是你跟太医打过招呼呢。”

听柳湘莲这么说,陈恒也是失语。只在心里想了一会,才道:“他既然看出二弟的女儿身,还愿意替我们遮掩。想来也不会事后,再去王爷面前告状。先走一步,看一步吧。”

“只能这样了。”柳湘莲也是点着头。没办法,对方毕竟是太医署的太医,总不能拔出鸳鸯宝剑,抵着人的脖子威胁吧。

两个人一时计短,纷纷发出长叹。懊恼道:这叫什么事情啊。

屋里的宝琴,听着他们的叹气,忍不住笑出声。

唯独春雁坐在木椅上,发出不敢置信的窃语,“京师人真可怕。”

……

……

这夜,陈恒本欲直接去柳湘莲的屋里休息。可想到宝琴、春雁两人在都司,万一夜里有个什么事。前后都没个能出门的人,只好又领着信达回来。

李安给陈恒安排的屋子,是两间并排的厢房。中间的过堂既做待客之用,也能当个简易书房。原本是陈恒是睡在里头,信达睡在外头。

现在多了宝琴她们,两个大男人只好挤在信达的**,又把屏风拦在过道上,免得影响里面的人休息。

此时,离睡觉还早。陈恒只好抱着文书,坐在书桌继续办公。本该作陪的信达,正在火房熬药。

也不知道宝琴身子怎么样,竟叫太医真开出方子来。无心翻书的陈恒,索性皱着眉思考。好在机缘巧合,白得了个太医给宝琴看病,倒是希望能药到病除,也算逢凶化吉。

单薄的屏风后,传来主仆二人细碎的说话声。陈恒不知道她们再说什么,只好侧过身子,尽量避免余光撇到里面的情景。

桌上的灯罩里,流萤绕光飞舞。几点小影,从壁上穿来隐去,真是好玩的紧。也不知春雁说了什么,宝琴瞪了这丫头一眼,才对着外头的陈恒道:“大哥,你是不是太紧张了。”

“啊?!”陈恒愣了愣,道,“我没紧张啊,我紧张什么,我好得很呢。”

“可你的书,已经半天没翻了。”春雁赶紧补充道,才说完,她自己都笑出了声。

“哎。”陈恒叹了口气,卷起书敲在脑门上,暗恼自己怎么在此处露了馅。

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,宝琴携着春雁走出屏风,一步一娉来到灯前,对着陈恒笑道:“大哥,还是放松些。你这样僵着,弟弟我还怎么静养。”

“我的错,我的错。”陈恒忙起身拱手,一抬眼,就见卸去妆容的宝琴。衣服还是那身男儿服,唯独头上的发冠已经摘去,柔顺的青丝用一根簪子固定着,真叫一个洒脱自然。

宝琴把屋内的摆件看了一圈,大概是在屋内躲了一天,她现在还十分有精神,直接问道:“大哥不是会下棋吗?屋里可有棋盘。”

“有的,有的。”陈恒忙点头,“你等我会,我这就去拿。”

这玩意儿,他平日用的少。只有温彧这个闲人上门时,才会拿出来待客。等陈恒捧着棋盘出来,宝琴跟春雁已经收拾好书桌,两人并肩坐在一处,对着来人露出灿烂的笑脸。

“大哥,快来。今夜陪兄弟手谈一二。”

一说到自己擅长的事情,陈恒的心思也不自觉放松下来。他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,当即吓唬道:“一会输了,你可莫要哭。”

宝琴磊落道:“在扬州时,林姐姐常跟我说,大哥的棋艺奇臭无比。今日正好见识、见识。”

陈恒闻言,忙摇着头:“我可不信她会这样说。”

“女儿家的事情,大哥也知晓?”

宝琴这副自然坦**的模样,更把陈恒的心念收住。他也是拿出往日聊天的劲,摆好棋盘,主动拿起黑子落下,笑道:“她那性子,不论说谁,都只会说好话。除非别人不开眼,惹到她身上……”

这倒是,宝琴点着头,“所以林姐姐才说,大哥的棋艺,就是春雨里的笋儿。”

这话是什么意思?陈恒微微皱眉,又反应过来。春季笋儿节节高,不就是暗指自己棋艺进步空间很大的意思嘛。

“哈哈。”他尬笑一声,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。

真叫陈恒没想到,宝琴这丫头竟然也会棋艺,下起来也是有模有样,看上去倒像是专研过。

两人复下了几十手,都是陷入长考。棋上的占据已经从边角往中央杀去,宝琴微微吃亏,索性舍了边角的白子,主动在天元落子,“一转眼,我们都长大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陈恒见招拆招,也是在此处予以还击,“回想当初,我们一起中秋赏月,竟然都是这么多年前的事情。”

宝琴拎着棋子,在手中思考万千。终于在一枚黑子旁落下,笑问:“那大哥可知林姐姐对你的心意?”

陈恒猛地扬眉,一脸惊讶的看向宝琴。后者的脸上,仍是气定神闲的微笑。两人相顾无言,屋内陷入鸦雀无声的寂静。

只有外头吵闹的蛙鸣,在叫嚷着一个寻常的秋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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