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八章 大狱

对于茅大庆的出现,陈恒的反应并不像守将那般惊慌。经历过清风寨洗礼的陈恒,远比一般人更能看穿部队的底细。

茅大庆的部下,乍看之下有两、三千之多。可大多数人连件像样的盔甲都没有,更缺少攻城的利器——火炮等物。只靠着对方手头的刀枪棍棒,想要砸开重兵把守的建南关,无疑是痴人说梦。

正是看穿对方的底细,陈恒才更奇怪对方为何会来此。带着这样的部下,茅大庆又缺少名留青史的智谋、勇武,是什么样的底气支撑他率部来犯呢?

陈恒想不明白茅大庆的缘由,只因他不清楚对方最近的际遇。

清风寨的草寇,从一开始就以家仇、家恨的名义聚集。这些人虽来自天南地北,可相似的出身和际遇,才是造就他们人心齐、难剿灭的根本原因。

暗地里虽少不了水溶的资助和通风报信。可水溶和大当家都没想到一个问题,清风寨得以发展壮大,他们预设的敌人和目标,正是像冯紫英、卫若兰一类的豪门世家。

从一开始,这两者之间,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。

初期大当家还能依靠往日威信,以带着大家重造朗朗乾坤的理由,来说服弟兄们接受招安、共处。

等到茅大庆等人,在军中越发感受到冯紫英、卫若兰为首的排挤、蔑视,矛盾便在暗中急速加剧。

水溶和史鼎正是因为看穿这点,才会选择分兵两处。既能围点打援,也能趁机消耗一波流寇的人数。毕竟比起闹意见的流寇,冯紫英、卫若兰能带来的政治助力明显更大。

其中涉及的取舍和政治妥协,都是为了重新整合,做到军中上下一心,哪怕只是明面上的和气。

水溶和史鼎的盘算是好的,可他们没料到辛素昭来的这么快,打的这么狠。

仗着手头都是能骑善射的边关老卒,辛素昭充分发挥部队的机动性。想打就打,想走就走。偶尔半夜来射几只火箭,也能引起一些骚乱。

连日的受挫,以及战事上的不力,迟迟未能赶来汇合的冯胖子,都在加剧矛盾的爆发。眼见水溶始终无意拿世家开刀,只会做些和稀泥的举动。

再想想当年落草为寇、呼啸山林的快乐自在,倍感失望而心生去意的茅大庆,当即联系了几个往日要好的弟兄。

数人一拍即合,原是想着自己脱身,重寻一方天地。

也不知哪个倒霉催的走漏消息,等到翌日茅大庆要走时,已经有数百人暗暗表态,想要跟着他一起离开。

这些都是清风寨的老弟兄,往日都是一个大锅里吃饭,一个铺上睡觉。真叫茅大庆弃之不顾,如何可能。

茅大庆是个性情中人,若没有这份性情,他也不会放着上好的军中前程不顾。

可如此多的人要走,万一被发现,势必会被水溶和大当家不容。

茅大庆想了个法子,他要等一个机会。

没过几天,这个机会就他等到了。

辛素昭再次率部袭营,又一次被水溶留下断后的茅大庆,终于选择彻底分道扬镳。

追击的辛素昭,并没有为难这一小波脱队的叛军。也许是看不上这点蚊子肉,辛素昭至始至终都咬在水溶大军的身后。

侥幸脱困的茅大庆,在平安州走上半日,发现又有不少兄弟闻讯赶来汇合。

眼看跟着自己的人马越来越多,茅大庆没办法,只好选择先带人回清风寨暂时落脚。

可等他们回到乌獴山,看到已经被陈恒付之一炬,化作灰烬的山寨。

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弟兄,茅大庆亦是深深感觉到无力。

连视之为归宿的清风寨都化作泡影,天下还有何处可以安身呢?

茅大庆站在空旷的山道上,默默思考着。

眼下能供给他们的选择不多,是带着一帮兄弟继续东躲西藏,还是独身一人,落个自在清净。

茅大庆其实很想选择后者,可看着对自己寄予希望的弟兄们,他又很难说出让大家各奔东西的丧气话。

因盛名广受兄弟信任的茅大庆,最终也为盛名所累。

一个人是光脚,几千人光着脚,那就不是光脚了。

……

……

“那你为什么不去占山为王?”

城门下,陈恒看着自缚双臂,下马走进来的茅大庆如此问道。

“人贵有自知之明。”茅大庆垂着头,他的模样,哪有昔日大闹甄家的不可一世。

“我连字都不识一个,又怎么能带着他们搏个生路出来。到最后不过是一样的结果!”

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,在陈恒的视线里,茅大庆万念俱灰道,“反正不论我怎么做、做什么。在他们眼里,都是一个种地的泥腿子。”

茅大庆口中的他们是谁?陈恒也有些猜测,只是不知道猜的对不对。

说完这话,茅大庆发出莫名的轻笑:“若是拉着弟兄们占山一方,驱使他们为我一人抛家舍命,我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。”

许是自知自己死期将至,茅大庆当着周围戒备的守兵,对着陈恒露出几分凄苦的惨笑,“他们都说你是好官,陈大人你读书多,我且问你一句,天下真有我们这等下民安居乐业之地吗?”

对于这位主动投诚,想用自己一条命换取弟兄安危的男人。

陈恒由衷的生出几分敬意,能为常人所不能为,怎么不是当世大丈夫呢?

“有的。”陈恒认真的说道,“书上所描述的天下大同,从来不是一个虚构的传闻。它是人心所向,将来必然会实现,只是早晚的问题。”

听着陈恒如此笃定的语气,茅大庆沉默片刻,突然昂首大笑。

笑着笑着,竟有两行泪从脸庞滑落。

良久后,茅大庆才对着陈恒唏嘘道:“要真有下辈子,也让我投个好胎。尝一尝世家子的日子,是什么滋味吧。”

这话听着,实在叫人心酸。陈恒想不到足以宽慰的话,只好坐视守兵上来,将茅大庆缉拿下去。

随之而来的,是数千准备投诚的流寇。不知道茅大庆是如何说服他们,这伙人垂头丧气的走进来时,都小心翼翼看过一眼陈恒。

他们在看陈恒,陈恒其实也在打量他们。

茅大庆想要替他们求条活路,可朝廷自有法度在。摆在陈恒的难题,是如何替这些人争取一条活路。

一旁的守将还在替陈恒开心,嘴上不无羡慕道:“恭喜大人,有了这份功劳,他日青云直上,指日可待。”

陈恒什么反应都没有,只站在城楼的坡道旁,看着茅大庆远去的背影。

……

……

十日后,到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。陈恒终于收到黛玉的回信,信中所写的字迹,都是为夫君平安无事的喜悦。

都说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唐朝的诗句,拿到今日还能适用。不得不让陈恒感慨一句,历史的惊人相似性。

在建南关发闲的日子里,能有这样一份家书在,足以慰藉陈恒寂寥的内心。黛玉的温言片语,更加勾起陈恒对家的想念。

赶在十二月来临前,陈恒躲在建南关里,准备给朝廷写一封公函,想要提前带民夫们离开。最近赶来支援的府兵、州部别驾甚多,陈恒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。

与其在此地白白耗时间,还不如早点带民夫们回家,也能赶在新年来临前团圆。陈恒原本是这样想的,却被突然的访客打乱计划。

“殿下,你怎么会在此?”陈恒对着李俊发出惊呼。

后者刚刚被护卫引进来,见到陈恒老神在在的坐在堂内,当下道:“父王放心不下你,就跟皇爷爷请命,让我来看看你。”

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太子,此时此刻竟还惦记着自己。陈恒说不感动,那肯定是假的。毕竟对方派来的人选,是自己的长子李俊。

谁知这李俊也不是空手来的,他才见到陈恒,连茶都顾不上喝,就开始传递李贽的口谕,示意陈恒马上入京面圣。

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?陈恒心里泛起嘀咕。可人在官场,身不由己。他没法抗旨,只好收拾行囊,跟着李俊一同上路。

与他一道同行的还有柳湘莲、贾宝玉等人。

宝玉啊宝玉,终于可以回家了。

……

……

十二月初七,陈恒重新回到阔别一年之久的京师。人刚在渡口处下了船,林家派来接人的马车,已经在此等候多时。

李俊知道林御史必然有一番话要对女婿嘱咐,只跟陈恒约定明日早朝后,王府会派人来接他。

分道扬镳后,陈恒拉着柳湘莲、信达,当即坐上回家的马车。才至门口,陈恒就见到林如海穿着官袍等在此处。一看对方,就是刚从署衙回来,连衣服都来不及换。

陈恒赶忙跳下马车,快步走到林如海面前,问候道:“岳父……”

林如海拦下正要行礼的陈恒,将他好一番打量,才安心道:“平安无事就好,平安无事就好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林如海自己眼眶微红,真看不出对方往日运筹帷幄的自信。

久违的听到家人关心,陈恒的鼻头亦是冒酸,强忍着心底的波动,陈恒主动握住林如海的手,翁婿两人并肩走入家中。

已经在大堂等候多时的贾敏,才见到陈恒的身影,就开始数落女婿:“恒儿,你现在也是成家立业的人。你爹在信中没告诉你,量力而行,保全自身吗?你要有个万一,你让玉儿怎么办,你让娘怎么办。”

知道贾敏是关心则乱,陈恒亦是不敢多言。只好低着头,听着长辈的教诲。

贾敏又是说上一通,才把心底的火发完。再去端详陈恒憔悴的模样,贾敏又忍不住叹气道:“这几天在家里好好养养,娘命人给你炖些补品。你要这般模样回去,玉儿看到,不知要落多少泪。”

见夫人终于松口,林如海才适时的出声道:“好了,若没有恒儿的机变处置,平安州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。”

一家之主都这般说了,贾敏也不好多说什么。她寻了个由头起身,将大堂留给这对翁婿。

眼见没了旁人,林如海再次看向昔日学生,良久后才道:“这事你做的好,我知道你的顾虑和担忧。你能以天下百姓为己任,我很为你感到高兴。”

师生二人,相交十数年。林如海了解陈恒,更能看出陈恒选择的意义。

能得到恩师的理解,陈恒这才松了一口气。刚刚贾敏发怒的模样,就是他看着也后怕的很。

“你别担心你娘,她说的都是气话。她一心盼着你跟玉儿能过好日子,用不着什么建功立业。”

“孩儿知道。”陈恒笑了笑,机敏的倒了杯,递到林如海面前。

久违的享受女婿的伺候,林如海颇为自得的笑道:“明日陛下召你入宫,你可知是因为何事?”

这不是等着您老说吗?陈恒嘿笑一声,露出求教的表情。

“陛下有意彻查牵扯谋反的勋贵。”林如海知道陈恒的重要性,明日这孩子进了临敬殿,一开口可能就是无数人头要落地。

眼下只有翁婿两人,陈恒直接开口问道:“爹,你的意思是?”

林如海就喜欢陈恒的一点就通,他当即招招手,对女婿道:“附耳过来。”

……

……

翌日,陈恒在临敬殿再见李贽时,很为对方的憔悴样子深觉意外。

他以为太上皇的离世,陛下不说老怀大慰,最少也该弹冠相庆。再看对方这副凭空老了几岁的模样,实在不像假装。

今日殿内除了陈恒和李贽外,只剩下一个首辅韦应宏在场。是的,刚入内阁不久的韦应宏,在国葬期间已经升任首辅。

顾载庸这个老狐狸,趁着太上皇离世的档口,连番上书请辞。

老顾不愧是在权力场浸**许久,他选的时机是如此恰到好处。

又是称病,又是借着各种理由告假,逼得李贽不得不点头同意。

内阁的平稳更迭,直接导致顾载庸全身而退。连吏部尚书颜虎,都在有样学样开始装病。

两大核心权力机构的真空,加上外部情况的恶化。让李贽不得不放过他们,先把注意力放在意图谋反的勋贵身上。

君臣间久别重逢,李贽将陈恒上下打量后,倒是难得称赞道:“比之前更有男人样了。”

韦应宏心照不宣的看过陈恒一眼,才出声回应道:“微臣倒觉得状元郎更清瘦、憔悴一些。”

“林爱卿冲你发脾气没有?”李贽竟然还有八卦的闲情,看来心情还是不错。

为了之后的谈话做铺垫,陈恒主动老实答道:“岳父没有,岳母倒是发了些火。”

“应该的。”叫臣子如此坦诚,李贽还有些意外。索性点点头,感叹道,“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

国葬礼要到年底才结束,李贽这话听着,实在叫人玩味的很。

不过应该是陈恒想多了,因为李贽接下来的话,就是:“你这岳母,年轻时就是个不省心的。发些脾气也正常,你不必多想。”

陈恒老实应了一声,规规矩矩的站在两人面前。

李贽见他这副拘谨模样,就冲夏守忠招招手,给陈恒搬来一张凳子。

后者赶紧看了首辅一眼,见这位文臣之首眨眨眼,他才坐下。

其后三人稍作闲谈,不外乎是拿林如海的事情打趣。当时陈恒决定在平安州坚守,林如海就猜背后是韦应宏和李贽的主意。

他这位岳父不好找李贽发脾气,可对韦应宏就不用那么客气。

老林家就这一个女婿,陈恒跟黛玉更是新婚不久,连孩子都没生下。

真要有个万一,林家跟韦家的世交关系,怕是要当场断在这里。

韦应宏连道几句:你帮我跟你岳父好好通融通融,咱们两家可要把这事翻篇才好。

陈恒岂有不答应的道理,让这位新晋首辅只管安心。等回去找个机会,他必然会替两家长辈说和。

见他们聊的差不多,李贽终于出声道:“跟朕说说你在平安州看到的东西。”

重头戏终于来了,陈恒深吸一口气,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林如海的提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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