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,还没有吹起身号,就有一个人影子,鬼鬼祟祟的,在神龛面前,在人堆里跳过去,跳过来的,嘘嘘嘘地讲着话。

许多兵都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。手指揉着眼睛,都像傻子似的望着那个人。有些在咳嗽,吐痰。

出了什么岔?

仔细听,仔细听。……

那个人在讲:

“旅长把营长扣留了!昨晚上。”

“是么?扣留了?”

睡着的也爬起来。足腿硬得像木棒,身上的骨头像挨了一顿毒打样,痛得要命。但是终于爬了起来。

大家围做一堆,黑压压地。头在攒动,嘴在议论:

“扣留了吗?我们的饷?”

“饷?营长不是说回来发?几个月一起。”

“旅长就是说他克扣兵饷呢!”

“我们报告旅长去!”

“他还有鸦片烟,四驮,四驮!”

有些人望着那大殿上的鸦片烟箱子发笑。

一大堆分成几小堆,谈着,讲着。

起身号吹过半天了,还不见吹点名号。连长和排长都慌张地进一头,出一头的,像忘了点名。

有几个兵跑到连长的窗子外边听。

“营长的事总算弄好了。”连长的声音。

“旅长不要他赔饷了么?”王排长的声音。

又是连长说:

“营长找参谋长说好,送旅长一驮鸦片烟。旅长要营长今天就走,免得士兵为难他。”

“那,这些士兵怎么对付?”王连副又问了。

“今天马上改编。哪个捣蛋就枪毙哪个。”连长这么答,故意把声音放响一些。

几个兵离开窗子,把消息带到人堆中来,几个小堆又聚成一大堆。又议论起来了:

“旅长把我们卖了!”

“他们原是官官相卫的!”

“长官们都是压迫我们的!”

“他娘的!我们性命换来的钱!”

“我们向营长要去!”

“干!要去!不去的算狗!”

尖屁股伍桂是著名的逃兵。他从十五岁起就当兵,现在已经三十岁,跳过三十几个部队了。上半年出关时,因为山多,终于是不敢逃。这次他真也没有想到他会活着回来,能在人堆中站着。他离开人堆又溜到连长室的窗子外边去了,耳朵靠着板壁,听不见什么,又把眼睛挨近窗眼。

忽然背上辣刺刺地挨了一鞭子,接着又是啪啪啪的几下。他痛苦地转过背来,望着张排长。张排长吼道:

“你在此干什么!咹,干什么!怕要造反了!”

伍桂用手摸摸他痛辣辣的背。

“在动些什么!不晓得立正吗?这些不识好的东西!滚开!”

张排长把话说完就跳着跳着向连长室走去。人都望着他的背后嘘了两嘘,他只装着听不见地进去了。

一会儿,连长同排长们走到大殿里,叫五个勤务兵和两个伙夫把鸦片烟箱子搬到营副住的那屋里去。还剩下两箱,又叫两个伙夫和两个兵士送到旅长的公馆去。两个排长押着去了。

“集合!”连长叫着,又把口笛逗[4]在嘴上呼呼呼地吹起来。

伍桂向列子懒洋洋地走去。

“死人!”连长吼着,接着就是一拳。“快点!”

列子站好了。报数也报过了。

连长把那凶恶的眼睛,从左至右向列子扫了一下,吭着嗓子喊道:

“听到!”

列子里面混乱地把足收了回去立正。

“在干什么!没有吃饭么!”连长红着脸骂。

大家只是懒洋洋地听着。有些足腿酸得打闪闪。

“现在跟你们宣布一下:本营今天改编到第三营,旅长的命令。今天营长要回军部去。我们现在把武装准备好,去欢送。听到没有?”连长把话说完,眼睛直直地望着列子。

列子里的头都在**,大家望了望。里面只是零零碎碎答出几声“听到了!”。

“干什么!干什么!”连长愤怒地叫了,闪着贼一般的眼光,好像要找谁出气。“这成什么队伍!嘿!军风纪都破坏完了!哪个要捣蛋的站出来!站出来!”

列子又静静的了。

连长本要找个把人来出出气的,但是也觉得队伍一改编,自己的位置都靠不着了,他息了一下又吭着嗓子说道:

“现在马上就准备好。听到没有?”

“听到了!”

“稍息,解散!”

列子散了。兵士们向着大殿混乱地走去,一面讲着话:

“他妈妈的!改编到第三营去吗?”

“才进关来又要出关吗?”

“他娘的!还要把咱们剩下的送死吗?”

大家都知道第三营快开出关,都觉得死又摆在面前。

“妈妈的!长官们升官发财,拿我们死!”大家都这样想着。

突然有一个人叫了出来:

“弟兄们!咱们要饷去!饷不发不要营长走!”

“对,要饷去!老子还要问他要指头!”夏得海他们也叫着。

大家都在乱七八糟地说着。挂刺刀声,拿枪声,更显得混乱。

连长在房间里,知道今天有点不大对头,不敢出来骂了。

隔一会儿,又集合了。不准带枪去。

他们走到栅子门口,站着,排成一列。都在期待着,期待着。

远远地,马串铃响着来了,接着便看见勤务兵押着驮子出去!接着是营副,书记长们和两个蛮太太骑着马走来,也跟着驮子屁股去了。接着又看见一排武装兵,接着是营长,跟着来送行的是参谋长和几个旅部的官佐。

“挡着他!”谁在列子里叫一声。

列子**起来。

连长的脸色变了,接着便叫:

“敬礼!”

但是没有人理他,都围着营长走来。喊道:

“营长拿我们的饷来。”

“没有饷,不能走。”

参谋长叫起来了:

“这成什么!反了!反了!吴排长!把为头的两个反动分子捉着!这还了得!李连长把队伍带回去!不走,就跟我开枪!”

夏得海立正说道:

“报告参谋长!我们的饷!”

“你是为头的不是?吴排长!拿着他!”参谋长说着,手指挥着。

那一排武装兵持着枪走来,夏得海同王冈就被捉去了。大家都愤恨,怒火要把人烧死。但是自己是徒手没有办法。终于被一排人的枪口监视着排成队伍,被李连长带回去了。

在解散的时候,大家都在骂:

“狗东西为什么忘记用刺刀!”

“为什么不用刺刀呀!怕他的枪!”

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跳着,叫着,都在失悔,都在骂。

有两个弟兄是被捉去了。他们知道要求是不中用的。大家都在等待着,等待着,然而也明知道不见有好的兆头。

天色阴沉沉的,雪又落起来了。

大家在大殿上一堆一堆地挤着,想不出办法,只你望我,我望你地,好像都在等别人想条好计。

突然一阵反的号音,很凄惨地经过庙门。

“枪毙人!”有人这样一叫,大家都惊慌起来,向着营门走去。心都在跳,不是怕,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。眼睛都像火焰在烧。

有两班人的武装兵在门外走着。雪落在那四个反绑着手的赤膊身上。

“有两个是逃兵!”

“糟糕!夏得海也绑在一起!”

“他们有什么罪呀!”

大家都愤怒得要疯狂了,都想逃出去,把夏得海同王冈夺回来,都在等谁先跳出去。大家的心都是散乱的,谁也没有先跳出去。

“只说逃出了鬼门关,谁知进关来还是送死!”大家都好像这样想着,都好像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,“不错,自己的生命不如一只鸡!”

突然旅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来,后面跟着四个背盒子炮的白白净净的弁兵。巧得很,李连长这时也从后面走了出来。兵士们让出一条路。旅长刚跨进庙门,李连长便大声地喊:

“敬礼!”

不知怎么,大家不知不觉地把手举在额上。

旅长的脸色很难看,嘴唇动了两下,似乎想骂谁。最后他叫李连长马上集合训话。

都知道,这是来解决什么事的,都好像忘了疲倦,振作着精神。

列子在大天井中排好。雪落在颈脖上都忘了冷。许多心都紧张地连成个僵硬的一条,像一条地雷的导火线,在等待着谁来点火。

连长同弁兵们站在旅长的背后。

旅长愤怒似的,站在飘飘的雪下面,恶狠狠地望着。眼睛在不住地转动,口里在骂:

“你们是天兵!你们出过关,就了不得!军人!懂不懂,黑暗专制,无理服从!你们公然侮辱长官,聚众要挟!你们丧完了军人的德!”

大家的心都在起伏着,波动着。眼睛像火在烧,不动地望着。

旅长又说了:

“军人!哪里是军人!是土匪!我们革命军……”

“革我们的命!”排尾不知是谁在轻轻地说。

旅长望着排尾吼道:

“哪个在讲话!哪个在讲话!哼!了得!李连长!把他拖出来!”

大家的头都在动,看见拖出来的是尖屁股伍桂。大家的心更加紧张起来。

“李连长!枪毙他!”旅长坚决地说。

“枪毙?”谁又在列子当中叫了起来。

大家都忘记了一切,明白地认识了站在面前的敌人,都像狂兽般地拔出自己的刺刀扑上前去。

旅长同连长见势头不对,惊得向外逃走。

那四个白白净净的弁兵也慌得取出盒子炮,向着这狂兽般的士兵扫射了来。在前面的倒了几个,但是离得太近,许多刺刀明晃晃地已经扑到身边,只听见格轧格轧的肉搏声,四个弁兵已经刺死在地上。

旅长同连长逃不多远,便看见门口的两个卫兵持着枪跑了进来,他们两个向后便走,却被追来的许多刺刀乱砍下去。士兵们喊了:

“弟兄们!咱们快走!”

一下蜂拥地上了大殿,各人拿着自己的枪,便无秩序地向东关外跑了出去。足像长了翅膀,好像在飞。

雪落得更大了,在许多头上乱飞,他们并不觉得冷。

现在才觉得腿子是真的属于自己的,都想飞,都想挤上前去。在雪山上的辛苦,十几天的疲倦,都完全忘记了,都觉得太痛快,太自由。笑着,叫着,讲着,许多口沫在许多干瘪的嘴唇上飞溅。

一九三二年七月

1933年9月1日载《文学》第1卷第3期

署名:何谷天

[1]好笑人:方言。让人发笑。

[2]糌粑:是“炒面”的藏语译音。将青稞洗净、晾干炒熟后磨成粉。食用时用少量的酥油茶、奶渣、糖搅拌均匀并捏成面团即可。营养价值高、热量高、适合御寒。

[3]乌拉:藏文的译音,牛马统称为乌拉。

[4]逗:停留。

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